旧与友相约，登杭州随处一座山。春风早度，半山霖林，友人忽然雅兴大发，作诗一首，平仄紊乱，词句不清，含义却令人五味杂陈。
    天色渐晚，宿山。俄顷，夜雨潇潇。临窗控笔闲聊，我问起她那首诗怎么个“脱胎法”，她说是想起了吴越地带与大漠朔北的差异。这江南山雨千年不歇，水道洇渍腌臜瓜皮果壳，包着花头巾的妇女在水岸捣衣，再有古旧的乌篷船摇摇晃晃似乎漫无目的地向前去。跟北方的大寒大暑相比，吴越之地显得沉默平淡，始终有股奇崛的清寒。
    就算是在同一片土地上燎起的战火，那也是带着萧索柔孓的春寒。
    从两千年前寿梦建吴国，到越王勾践杀夫差，短短百年，此起彼落，此消彼长。人命草芥，严酷律法，对君主的狂热崇拜，对人才百家的招揽——家国、疆域、族氏，文明的脉络一寸寸延伸、泛金，徐徐成了一个图腾的雏形。
    吴国阖闾大城建于姑苏，比起楚国那古老但并不伟岸的城池，阖闾城奇缺浪漫的天性，但多了不可探究的庄严。
    姑苏城往日水道较今宽阔不少，走势纵横，能在阖闾大城的盘门中，送出王舟与浩荡的船队。然而叱咤风云的吴王，猝不及防又孤寂地死在战场。他的灵柩在悲戚宁静的细雨中缓缓归来。
    “也不知运筹帷幄的伍相国，是否真有料到过阖闾的突然死亡。”
    友人遥空指了指前方无尽的墨色与可听闻的川泽林海的响动：“每一个地方，都有不可思议之处，阖闾的墓就是沉于峭壁之中，你说你料不料得到。”
    历代帝王都有些嗜好，爱细腰爱奢宝，阖闾独爱剑。干将莫邪、欧冶子，都是他想得又想杀的人。他费尽功夫，或者说伍子胥为他殚精竭虑造出阖闾大城，幽黑沉稳，四周鸟语花香，百姓温和易教，这么个天堂姑苏之地，最后他却带着三千名剑沉棺于刀削峭壁、寒冽深泉之中，造化弄人。
    当年为了姑苏的盘门不倒，王相二人杀了九十九个囚徒祭城，埋于盘门之下。追溯到更久之前，姑苏莘姓世家的千金入宫  被封妙姬，后又被寡意的王拿来飨客，迷惑了楚国使臣。后来又有酷刑“金盏美人”一说，真真假假已然不知，但阖闾给历史的印象即是嗜血暴虐。
    “你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，江南人骨子里是不是都有这么股疯狂神经质的劲儿？我们这儿还有崖山一夜陆相负幼帝殉国呢，也是一种疯狂。”
    “我一直觉得，阖闾那一时代的人跟我印象中的姑苏性格很相似，或者是阖闾和伍子胥，这两个人十分有代表性。”
    都具有张力。
    疯狂的姑苏城依旧温良和善，凄风苦雨中又露出它尖利铁血的一面。在奇崛的清寒之中，冰封着烈火。
    仿佛践踏多次后依旧可以温和地俯视，以王城的姿势，被打倒但又从未被征服。
    如今，古朴优雅的青色城墙带着岁月斑驳的积淀，深深地倦怠地隐在姑苏悠扬的歌声中昏昏欲睡。
    杭城高山之风扑面而来，眼前却犹像姑苏水闸缓缓开启，满是水汽。斜斜的阳光照不到的水岸边，都是悲恸鸣泣的百姓。有天青色的伶仃的身影，在泼天的飘渺的静寂的雨中，目接胜军崩王归来。